从事发现场拜祭回来之后,宁卫民的心总也落不到实处。
那些沪海留学生们说过的话,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把东京不堪入目的一面揭示给宁卫民看。
让他看到了灯红酒绿,繁华都市的阴影背后,也藏着无数感到绝望,垂死挣扎的脸,和数不清的白骨皑皑。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的,看见的都是日本人的笑脸。
今天接触到的这些人,让宁卫民明白了,对于大多数的华夏留学生而言,他们面对的日本人,通常都有着如同当年关东军一样的虚伪、冷漠和残忍的嘴脸。
不管是房东、用人的老板,还是一起打工的日本同事,对他们的欺压和剥削,甚至是歧视,几乎都是不加掩饰的。
哪怕在外国劳工里华夏人也是排最底层的,正如同宁卫民在施工现场重新见到刘洋高空作业的那一幕。
虽然在宁卫民的心里,一直认为出国吃苦是必定的,谁要是吃不了苦,那他就不应该来。
但吃苦归吃苦,并不等于无条件的接受欺凌和压迫。
日本社会不公平的尺度居然在这个无比繁荣的年代就这么大,这么把华夏的留学生不当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尤其自己过着养尊处优生活,对比这些同胞们岌岌可危的生存处境,就更是让他心痛,仿佛抽搐一样。
在这个本应该放松吃喝,享受年末悠闲的日子里,他忘不了那些同胞们蜡黄、疲惫的脸,忘不了他们那些无奈的消极的牢骚。
一种愤懑和烦躁就像即将喷发的熔岩一样在他的心头汩汩涌动,让他头脑始终无法忘怀,无法专注于其他的事情。
于是12月31日的除夕夜,宁卫民没有选择和日本的家人一起过,而是又把东京的这些同胞们都召集到了坛宫饭庄来,包括不久前在坛宫聚餐刚认识的那些人,以及去拜祭方萍时,遇到的那几个沪海人。
说实话,对于这次见面,宁卫民邀请大家聚餐迎新年还在其次,这只是他的借口而已,真正的用意,其实是他有一个已经逐渐成型的新想法要当面和大家商量。
“不好意思,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想先跟大家聊几句不那么愉快的事。12月28日的报纸,不知道大家都看了没有?我想问问,还有人不知道沪海女工方萍在东京跳楼惨死的事情吗?”
当大部分人都到齐后,宁卫民直接开门见山提起了死于非命的方萍。
在坐的人中,只要是沪海人,全都点了点头。
孙五福他们这些河北人都少言寡语的,默默看着宁卫民没言语,只等他的下文。
唯有李小江、王艳、苏悦、安雯还有和其他两个青岛来的同胞,当场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们都露出一副很意外的神态。。
这也不奇怪,毕竟每个人更多的是关注于自己眼前的生活,于是宁卫民便又大致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李小江登时就误会了,马上就开口表示,“这沪海姑娘还真是够惨的。宁总你的意思是要大家能帮就帮一把是吧?没问题啊,哥们儿我支持,这样吧,我和王艳,我们俩日子还过得去。可能比大多数人都好一点,那我们捐个二十万円。你看行吗?”
说着他就要掏钱包儿。
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似乎也只能跟着做出表率来。
“那我就捐一万円吧。”
陈颂最近的日子好过了些,何况宁卫民张罗的事儿,他必须捧场,便大方了一次。
而这就更是等于给大家做了榜样,谁也不好再比这个数再少了。
“还有我!我也捐一万円。”
苏悦跟着表态,他在国内已经写出了《血染的风采》这样的歌,算是知名音乐人了。
虽然手头不富裕,但也不愿意栽面。
尤其是在有女人在场的地方,哪怕打肿脸,也得充这个胖子。
“那我和张丽玲一起捐一万円吧。”
安雯比较聪明,知道拉个人,能少点压力。
而她和张丽玲又都是姑娘家,没人会跟她们计较。
“我们每人也捐一万,成不?”孙五福更实诚,一开口就替自己的人全做了主。
而他这个承诺也让不少人对他们刮目相看,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些看着没什么文化的人,也会这么大方。
只是毕竟还有真正的劳苦大众。
两个青岛人就感到了一种难掩的窘迫,他们以相当不好意思的声音说,“我……我们捐两千円行吗?每……每人两千……”
说实话,他们说出这话,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
毕竟也来蹭好几顿饭了,就算饭钱也比他们的捐款要多。
可问题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们自己的难处只有自己知道,就这点钱他们还得想办法四处去凑呢。
然而让大家伙都没想到的是,宁卫民反而紧急叫停。
“等等,等等,大家先别着急,千万别会错意,我并不是想让大家捐款。实际上,据我所知,我们的使馆已经在联系逝者的亲属,在走正常程序了。而我个人也跟使馆打了包票,说好由此产生的一切费用,大家的捐款覆盖不了的部分,都由我来承担。所以对这件事的善后工作,大家完全可以放心了。至于我今天把大家找来,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跟大家好好讨论一下,我们怎么才能不让类似的悲剧在我们的身边再次重演。我可不希望明年再看到或者听说,咱们的哪怕同胞客死异乡了。”
宁卫民这番话,那可真是份量十足,掷地有声,一下子就把场面给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