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将堆叠多时的愤怒宣泄,他骂红了眼,骂喘了气,却有毁灭一切的痛快。
余人被他劈头盖脸猛批一顿,目目相觑,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种种遭遇,昀熹自知责无旁贷。”
在众人跋前疐后之际,林昀熹柔柔启唇,惹来晋王等人的诧异或鄙夷,也让宋思勉微露惊愕。
她深深吸气:“我自进王府,至今未曾与您好好说说话,一是歉疚,二是惭愧,三是胆怯……可我心里,始终盼着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双足无从补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气……未必不能恢复。我明白您会疼痛,会怨恨,但恳请您记得,即便缺了双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脉、王爷的嫡长子、三公子的兄长、王府中人爱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还在!您的友人也未曾远离!”
她言语朴拙显浅,因她身世变故而更显言辞恳切。
诚然,她已没了家,没了家人,没了朋友,落得骂名。
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比谁更不幸。
林昀熹续道:“再说,您目下除了无法站立、行走,过去所知所学,并未减少分毫,无碍您施展宏图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时间想不起哪些身残志坚的古人,猛地记起来时听闻,西郊大片园林的设计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亲王,当下以此为例。
宋思勉沉默不语,眼角微湿,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洁,青丝半垂,发上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带一点陌生。
历经波折,长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话要说,奈何一张口便咳。
“府医呢?快!快进来!”晋王连声唤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见泛红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发冠。
府医不敢动弹,晋王顿足:“当本王拿你没办法是吧?来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晋王要动粗,而宋思勉正处于最自卑、最苦闷、最脆弱之时,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为宋思勉添上两个软垫,扶他靠向榻侧,立马给他递了一碗温水。
他呆然饮尽,别过脸,语带喘音:“父王,请恕思勉不便恭送。”
晋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锐连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声道:“世子哮鸣气促,呼气延长,吸气时,脉象减弱,呼气时恢复原状……”
闻者大奇,细看她接转茶碗时,趁机拉过宋思勉的手臂,翻转手心朝上,往腕背垫上布枕,以缠了纱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头平齐,用力总按后,又轮流提指,分诊寸、关、尺三脉。
“此外,脉体不大,脉势有力,弹指如转索……怕是另有恶寒与食积。”
晋王、谢幼清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宋思锐已明其意,悄声提醒府医:“即刻开平喘定心消食方!”
“这……”府医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夹带茫然:“阿微,你、你说……什么?”
林昀熹取下发簪,温言道:“您不乐意由大夫诊治,昀熹斗胆为您按压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看能否稍作缓解。”
府医见她认穴极准,啧啧称奇,依照宋思锐吩咐备药。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两臂外侧点摁一阵,围观者惊觉病人喘音渐平,无不震惊动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亲友先后撤离。
林昀熹内心溢满亏欠愧疚,一直尽力协助侍婢收拾房间,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过膳,服过药,终于躺下歇息。
手却拽住她一截水色纱罗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难耐,软言哀求。
他不发一语,定定凝视她半晌,眼底写满依恋。
觉察她执意离去,干脆任性闭目,未予理会。
明明是病弱残躯,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攥得紧紧的。
林昀熹无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见的示弱而心软,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气。
所幸,巧媛因关切与妒意,始终不离左右。
纱罩柔和了满室灯影,也朦胧了苦涩药香,三人一躺两坐,各怀心事,静听窗外夜沉如水。
这一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