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忙将银锞子贴身藏好,抬起头满面堆笑,对黛玉越加殷勤。不用黛玉问,她便将贾府多少人口,谁当家谁主事,哪个主子好惹,哪个主子不好惹,哪个婆子、总管有体面,谁是谁的心腹等等之事都说的一清二楚。
黛玉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图谱,以后在贾府如何行事基本也确定下来了。
“你们太太如何?”黛玉问。
“太太啊,是个佛爷,平日待下人们倒十分和善,就是一点,见不得那些长相标志的丫鬟待在宝二爷身边,好几个孩子都因为这个吃了亏,倒是好不可怜见……”
黛玉摆着手道:“我不是问二太太,我是问大太太。”
“原来姑娘是问大太太!”婆子想了想:“大太太不常往府里来,老奴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说她待下人刻薄了些,爱敛财——”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忽然意识到在一个主子面前说另一个主子的坏话,似乎不好,便住了口,低下头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黛玉淡淡的道:“我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婆子如蒙大赫,忙蹲身行了一礼,退下了。
看着婆子仓皇而逃的背影,黛玉暗道,看来大舅母在荣国府还真是没什么地位,连一个三等仆妇都敢当着自己的面儿这么议论她,更别说私下里如何编排呢。
王夫人不喜欢黛玉,黛玉理所当然也不喜欢她。
对邢夫人,黛玉虽然相处的也不多,但她给黛玉的印象还不错,起码比王夫人强很多。从有限的相处中,黛玉觉得邢夫人似乎没有下人口中那么不堪。来京城第一日,就是邢夫人带黛玉去拜见大舅舅,一路上拉着她的手反复抚慰,那是黛玉来到京城后得到的第一抹不掺杂功利性的关心。
本该是荣国府继承者的长房在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眼里的存在感低的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听错看错了。明明继承爵位的是长房,大太太才是名正言顺的荣国府主母才是。可一说太太,就连贾府的下人都理所当然认为是指二太太,这真是一种诡异的现象。
黛玉不由想起迎春,在姑娘们里的存在感也很低。
每次和贾府的几位姑娘一块玩,迎春都不怎么说话,最多的时候是拿着一本《太上感应篇》默默地看,众人笑得时候,她也抬起头,扬起嘴角应景的笑几声。她的奶娘、婆子丫头对她也不怎么恭敬,有时候当着人便敢顶撞她,她也不生气,也不发落。
在宫里当女史的贾
元春才是上上下下眼里最尊贵的姑娘,其次是贾探春,然后才排得上惜春、迎春。
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是宁国府的嫡女,身份尊贵自不必说。
迎春理论上应该地位不下于元春才对的。虽然元春是嫡女,迎春是庶女,但迎春是荣国府长房长女。承继宗祧的是长房,荣国府理论上都是贾赦的,贾政那一支充其量只是分出去的二房。长房之女即使是庶出,也比二房的嫡女尊贵些才符合常理。但现实情况是,下人眼里,二房的庶女都比长房之女尊贵。
以卑为尊,贾府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京中世家眼里的笑话了吧,黛玉想。
这日一直待到申时三刻,黛玉才带着一众随从回荣国府。
进了府,先去拜见外祖母。走到贾母的正房大院外,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有争吵声,有贾母的,还有贾赦的,两人针锋相对,吵得震耳欲聋,小丫头们都吓得缩着头站在墙根下,个个面白如纸。
黛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激烈的争吵,说实话,她也有点吓到。
人在争吵时那种暴怒的声音,对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来说,确实有点恐怖。
赖嬷嬷原本面上还带着笑,听见这声音立马换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姑娘且等等,我先瞧瞧去。”说完,赖嬷嬷也不管黛玉怎么答,步履匆忙的便走了进去。
余下的婆子们个个都低着头不吭声,一溜儿站在院门外。
大约是赖嬷嬷进正房门之后,暂时安静了一瞬,接着是贾母的暴喝:“没有老娘,哪里有你这狗日的,你现在翅膀硬了,连你老娘也欺负上了!你说出去让人评评理,哪有你这般不孝丧尽天良的!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你这荣国府你就别想占了去!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瓷器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房内,贾母赌气将一个斗彩莲花瓷碗给摔了。而且是正对着贾赦的头摔的,贾赦身子不够灵活,没躲开,正砸在额头上,当即便见血了,瓷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迸溅一地。
贾赦越发来气,一时驴性子上身,当即尥起蹶子来。
别以为就你能摔!
他怒着脸,抓起来房内摆着的青花瓶儿、琉璃盏、玻璃风灯等一股脑的砸,什么珍贵砸什么,贾母先是愣住,继而大怒,拿着拐杖打贾赦。她越打贾赦摔得越厉害,最后就变成她跟在贾赦后面念叨:“畜生,你个败家子!这个不能摔,这是和田玉的,诶诶,不行,那个更珍贵……”一面叫人,“都死哪去了,还不快来人,把这不孝的畜生给我叉出去!”
这摔得都是她的体己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就听个响儿就没有了?!
于是黛玉便看到四五个粗壮婆子推搡着十分狼狈的贾赦出来了。
黛玉:“……”惊讶的差点忘了行礼。
“见过大舅舅。”贾赦都走到她跟前儿了,她才从惊愕中回过神,福了福身子。
“小黛玉是吧。”贾赦挣脱婆子的控制,整了整衣裳,弯腰在黛玉脸颊上轻轻一点,“好个粉妆玉琢的丫头,同当年敏妹妹一样乖觉喜人。”于是在身上一阵上下翻找,从袖子里摸出金灿灿的小金羊来,“你和敏妹妹都是属羊的,我知道你要来便找人打造了这只小金羊。原想着在你来之前拿到,第一天就给你的,谁知道匠人耽误了工期,你来第一天竟然没有打造好,我便不好意思见你。后来你又去了康郡王府,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啊?黛玉整个人都惊讶了。
是这样么?
大舅舅为送她一个礼物,竟然费了这么大心思。
贾赦见黛玉呆着不动,不由得皱了皱眉:“不喜欢么?”自己这大老粗果然不适合煽情,唉,是不是自己送的礼物太傻了?小孩子不喜欢这么光秃秃的东西?也不知道七八岁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东西,不然还是回去问问他那些姬妾去吧,她们平日最爱做的事就是跟他讨礼物,在这方面很有优势。
贾赦正考虑要不要把小金羊收回去,黛玉忽然伸手抓了起来。她扬起笑脸,眼睛眨了眨,眸子异常灵动。
“我很喜欢,多谢大舅舅。”黛玉双手握住,举到下巴处,笑得十分满足,身子还微微摇着,像一只餍足了的小狐狸,如果她背后长着尾巴,现在一定是摇啊摇的状态。
贾赦额上的血流了下来,他伸手一抹,看着黛玉也不由得笑了。
黛玉蹙起小眉头:“大舅舅,你的伤……”
“不碍事!”贾赦十分豪气的一摆手,“走了,有空到隔壁去找我玩!”
“噢。”黛玉鬼使神差的答应一声,还要再说什么,贾赦早大踏步拐过墙角不见了。大舅舅还有些可爱呢,她想。
院子里异常安静,婆子丫头们全都屏气凝神,既不动也都不说话。黛玉才从外面回来,还没有见过贾母,不好这会子就走,只好耐着性子候着。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赖嬷嬷从里面走出来,眼圈有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
她走到黛玉跟前儿,福了福身子,道:“林姑娘,老太太有些乏了,已经睡下了,林姑娘先回自己屋里歇歇吧,何时老太太醒了,奴才派人去跟林姑娘说一声,再过来请安不迟。”
黛玉道:“劳烦赖嬷嬷了。”
回到自己屋里,她躺在床上将小金羊从袖子掏出来,再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别说这小金羊做的倒还真挺精致的,黛玉打算让夕雾打个络子,以后好戴身上。赤金的小羊配什么颜色的络子好看呢?想不起来,还是问夕雾吧,她常打络子一定知道。
黛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林如海,有陆离,还有贾赦,他们似乎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海岛上,好像还有几个孩子,跟小鸟似的天天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是一个冗长且天马行空的梦,黛玉睁开眼,便将梦中之事忘了大半,只剩陆离的样子还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知道他这会子在做什么……
黛玉边想边起身,掀开帷幔一看,外间坐着一个人,正低着头看书。那人身穿杏黄缎面底子红白花卉刺绣交领褂子,削肩细腰,鸭蛋脸儿,肌肤雪白,竟是贾探春!
黛玉笑着走出去:“你何时来了的,怎么不叫醒我?”
探春放下书,起身笑道:“林姐姐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黛玉命夕雾奉茶,一面走到贾探春身边坐下,道:“多谢你记挂着,我睡得不错,这会子神清气爽。”
探春道:“那就好。”
说着她眼神扫过房内,颇有意味的道:“林姐姐果然是好书之人,这屋子与其说是一位姑娘的闺房,倒不如说是个大家公子的书房呢。”
黛玉道:“我就是闲着无聊看着玩,哪里是正经读书呢?”
贾探春的视线复又回到桌子上放着的那本书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书本上点着:“我一过来,便看见林姐姐桌案上放着的这本书,就拿起来瞧了瞧,林姐姐不介意吧?”
黛玉道:“你看就是。”
那本书是屈原的《离骚》,贾探春又翻了翻,说:“我才疏学浅,好些字都不认识呢,比如这个,刚开始还没读几句便被难住了。”
黛玉瞅了一眼。
“那是个‘肇’字
,”她把那个字的读音念了出来,解释道,“这个字的意思,是开始、初始之意,我们平日说的肇始、肇端便是它了。”
贾探春道:“原来如此。我只读了半年书,先生也不怎么教,到现在我还认不得多少字呢,以后林姐姐可以教我么?”她抓住黛玉的时候,满眼皆是殷切的期盼。
黛玉道:“我读书也不是很多,不敢当‘教’这个字,以后你有什么不认识的字,或是不明白的句子,尽管来问我。我知道的自会告诉你,我若是也不知道,便没有办法了。”
贾探春眨着眼睛:“真的么,林姐姐?”
黛玉道:“自然是真的。”
贾探春又呆了半个时辰才走,还借走了黛玉一本唐诗。
黛玉一直等到天黑,都没等来赖嬷嬷。她不知道贾母的正房大院里是什么情况,也不敢贸然前去。晚饭后,英莲捧着一碗菊花茶进来,见黛玉还倚着床栏杆看书,便道:“姑娘歇歇罢,仔细眼睛疼。”
黛玉放下书,仰头道:“泡的什么茶?”
英莲道:“菊花茶,有静心宁神之效,姑娘吃了好睡觉。”
黛玉看的是一本医书,因知道英莲也懂些医理,便问她:“你都读过什么医书?”
英莲正弯腰给黛玉收拾床铺,闻言便回头笑道:“哪里读过什么医书,奴才连草药都还没认全呢。跟姑娘一比,那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黛玉伸多少医书,以后咱俩一块学习,互相探讨,一块进步岂不好?”
英莲将被窝整理好,起身道:“既如此,那可真是奴才的造化了!”
五日后,兰轩书院。
陆离抱着书从学堂里走出来,身后一个人叫住了他。
陆离回头一看,是同窗的学子,名叫吴皓京,东宫侍讲学士吴荣之子。
“吴兄!”陆离拱了拱手,“不知吴兄唤在下何事?”
吴皓京道:“听说你那里有一本杜预注的《左传》,不知能否借我看看?”
“没问题。”陆离很大方的道,“吴兄先回寓所,回头我叫书童给你送去。”
吴皓京连连作揖:“如此,便多谢了。”
辞别吴皓京,陆离将怀里抱着的书交给随身的书童,一面走一面问:“景文还没回来么?”
书童道:“奴才回寓所看了好几遍了,景文哥哥一直没回来。”
陆离大早上便把景文派出去看新版印出来的书如何,这都是下午了,大半天都过去了。这里离城虽有些距离,按说景文骑马也不该这么慢啊。说话间又碰到好几个同窗,陆离不住的拱手打招呼。
回到寓所,陆离先将杜预注解的那本《左传》找了出来,吩咐书童给吴皓京送去。书童去了一会儿,满面红光的回来,笑嘻嘻的回话:“吴二爷说多谢大爷,他会仔细爱惜的,看完了就给大爷送回来。吴二爷说奴才跑腿儿辛苦,还赏了奴才五百钱。”说着将钱捧出来给陆离看。
陆离道:“既是他赏你的,你拿着便是。”
不多时景文回来了,满身的土,衣服上还有干结的泥块,头发也有些凌乱。
陆离挑眉:“怎么,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景文道:“爷这话可是冤死奴才了。奴才今儿出去,连一句嘴都没跟人拌,更别说打架了。是那位雕版的张爷爷忽然发起疯了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奴才怕他出事,找了大半天才在一个泥坑里找到,他正像个小孩子似的玩泥巴呢。他看见奴才还拉着奴才不让走,非要让奴才陪他玩不可。奴才有什么办法……”
陆离道:“辛苦你了。交代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景文将新版印出来的图纸拿给陆离看。厚厚的一沓,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图案不同的字,印的颇为清晰,活灵活现,虽然比现代工艺差远了,但在古代,已是一流水平了。
陆离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长了腿往自己口袋里钻的样子了,哈哈,以后不怕养不起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