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把三人的影子拉长在龟裂的黄土灰垣上。
阎柔的牛皮行囊鼓着几处棱角,那是魏延送的火镰和铁釜,还有黄氏工坊内制造的精致锯子和斧头,以及马蹄钉等杂物。
这些都是魏延之前一路从太行山那边带来的行军装备。
不起眼,却异常的实用。
魏延解下自己腰间麂皮囊,倒了些青灰色的盐粒出来给阎柔看了看,然后又倒了回去,『这些都是青盐,人马都可以吃。长途跋涉,要是没盐吃,就算是遇到了野兽都没力气打。』
『这可太好了……我可不客气了。』阎柔接过盐袋,拱手相谢。
和后世较为廉价的盐不同,现在大汉的盐多数不仅是品质较差,而且还比较昂贵,有的百姓甚至连黑盐都吃不上。
像是这种经过精炼的盐,已经算是上等品了,甚至有些步入奢侈盐的范畴。
魏延笑了笑,又拿过了一个搭袋来,里面分门别类的装了一些草药,『这些都是山里面采摘的,你应该都知道怎么用,我就不啰嗦了……』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人类生于自然之中,长于自然之中,所以一旦生病了,大概率也是因为身体内的某种平衡被打破,就像是最简单的水土不服,就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体内的菌落不适应。所以神农尝百草,无疑是上古华夏先贤留给后世一个巨大的财富,只可惜后世封建王朝制度上的缺陷放大了人性的负面,以至于华夏十大医学经典有一半以上是在汉晋之前就成书了,而到了明代就只有一部本草,至于到了辫子朝在医学上的贡献,或许就是辫子里面的虱子了,也怪不得两棵树先生会大为不满……
见到了魏延给阎柔准备了这么多东西,甘风不由得有些发愣,『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我都没准备什么礼物!』
阎柔大笑,上前抓住甘风的手,拍了他一下,『你能来送我,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甘风不满意的嘟囔着,『我也要送你礼物……』
甘风忽然想起什么来,走到一旁取了一张犀角弓来,『对了!这个你肯定用得上!』
他不由分说把缠着狼筋弦的角弓塞过去,狼牙装饰的弓弭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还有十二支鸣镝!我是找大工匠打造的,保准是又响又准!』
阎柔摸索着在弓臂上的刀痕。这显然是一把有故事的弓,或许某一道印记,就是甘风之前在某场战斗之中留下的痕迹。看着甘风咧开嘴,笑得露出大牙,阎柔重重的拍了甘风的手臂一下,『你这家伙……记得你说的话,要来找我喝酒!』
『哈哈!那是肯定的!』甘风哈哈笑着,然后和阎柔肩搭着肩,哦哦哦的唱起了草原上的歌谣来。
魏延听不懂他们两个在唱什么,但是多少猜测到了一些。他抬头远眺着,看见远方的树梢被风压低,看见碧绿的青草蔓延到了天边,看见夕阳在天边落下……
魏延忽然想起,当年他离开荆襄,在南阳官道上迈向未知的远方的时候,似乎也是今日这般的景色。
是啊,主公说得对啊,天下之大,大得超出想象。
若是自己没有走出来,或许这一辈子都在荆襄?
或许吧。
呆在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地方,娶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婆娘,然后生一些或许喜欢,但是更多时候是捣蛋得要让自己气死的兔崽子……
然后的然后,继续被世家大族所鄙视,骂做贱种泥腿子。
魏延的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一旁的甘风不知道和阎柔聊到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到时候老子要去你部落吃黄羊!烤黄羊!』
『好!管够!』阎柔哈哈笑着,忽然用乌桓语唱起了牧歌,沙哑的嗓子攀爬着悠扬的曲调,飞向了向云层的裂隙。
在那里,漏下的最后一缕金光,正照在方城城外焦黑战场残骸上。
魏延从遐思当中回过神来,也跟着阎柔的曲调,手指头搭在战刀刀柄上,轻轻的敲击着节拍。
『保重。』
阎柔唱完,又和魏延和甘风拥抱了一下,然后便是带着他剩下不多的族人,下了土岗,上了马,冲着魏延和甘风摆了摆手,便是催马向前。
在他们的马鞍背后捆绑着的,不是什么战利品,也不是什么金银钱财,而是普通的毡毯,油布,以及一些路途所需的物品。
『定了草场要记得派人捎个信!』甘风大笑着,『还有你说的黄羊要多养些……』
阎柔大笑着,挥了挥手,身上斜背着的犀角弓上的狼牙装饰,在夕阳照耀下闪动了两下。
魏延微微抬头,他看见更远的地方,有一批的大雁,正在掠过焦黑血腥的土地,朝着阎柔马队消失的方向振翅而去……
片刻之后,魏延对着甘风说道:『他是属于大漠草原的……』
『是啊……』甘风叹息道,『他还有家乡,有大漠,而我的家乡……』
魏延伸手过去,拍了拍甘风的肩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在看到阎柔带着人远去的那个瞬间,魏延心中多少是有一些羡慕的。
能拿起,也能放下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后一项。
魏延现在就放不下。
『知道么?就在我砍下那曹将首级之时,那家伙还在嘲笑我……』
魏延缓缓的说道,『说我是贱民……要不是现如今天下大乱,就根本不会有我这样的贱民出头之日……』
『啊?』甘风愣了一下。
魏延转头看着甘风,『昨天进了方城,你知道那老家伙说什么吗?』
甘风哈了一声,『肯定没什么好话。』
『没错,』魏延点了点头,『那老家伙说他是绛侯之后……绛侯你知道是谁吧?』
甘风很坦然的摇头,『不知道?大汉这么多猴,谁知道是哪个公猴母猴?』
魏延哈哈笑了起来,『就是如此!可偏偏……就这样一个小城,这样靠着我们来了才幸免于曹军毒手的老家伙,都要摆出一副人上之人的模样……我就在想啊……』
魏延转头看着甘风,『我就想要将他们都扯下来,按在泥地上,然后冲着他们的嘴脸拉一泡尿……哈哈哈哈!』
『怎么样?干不干?!』魏延问甘风。
『什么干不干?』甘风瞄了瞄魏延,『一起拉泡尿?』
『哈哈哈……』魏延笑道,『没错!没错!』
魏延忽然抽出了战刀,冲着天空举起,然后虚劈而下,『到时候,我就想问他们一句话!』
『这尿香不香?』甘风嬉笑着说道。
魏延大笑,摇头,然后一字一顿的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
人,永远都是最复杂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