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君。』老者将蓑衣脱去,挂在门廊上的柱子上,后堂内的油灯残光,照在他左颊刺着的黥刑印记上。
那是之前韦氏被查抄之时,私铸骠骑钱的重犯标记。
『现如今骠骑宣称要在青龙寺遴选五方上帝掌教……』金玮嗤笑了一声,『真是昏招……若是直接任命了掌教,我还未必能找到什么破绽……现在么,真是……哈哈,哈哈……』
金玮笑得畅快,显然对于斐潜很是不满,大有很不得看着斐潜倒霉就快意恩仇的架势。
金玮是金尚之子。
金尚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一名大员,曾经作为天使,试图调停二袁,结果没想到袁术不按套路出牌,硬生生将金尚给搞死了,而金尚死后,因为那个时候整个的关中河洛,都是处于一个较为混乱的阶段,再加上金玮也必须给他父亲守孝,于是等金玮守孝完了之后,结果发现没他的萝卜坑了!
大汉原本多少是有些潜规则的,毕竟金玮之父也算是因公殉职,所以多少要照顾一下金玮才是,但是奈何关中斐潜不吃这一套,表示任何人要进入官场,都必须经过考试。
可是金玮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再加上他在金尚还活着的时候,读得也都是山东的经学谶纬体系,现如今忽然叫他要舍弃这一套,哪里读得动?
参加考试不是没参加过,但是没考通过!
一来二去之下,金玮就自然怀恨在心了……
毕竟如果不是斐潜『搞鬼』,那么金玮按照大汉惯例,至少补一个郎中是没什么问题的!
金玮曾经也想要干脆去山东去,可是那个时候么,山东的位置也几乎被其他萝卜占满了,哪有可能再腾挪出一个来给金玮?再加上当时金玮和韦康的关系也还不错,至少平日里面混吃混喝顺带打点秋风什么的,也不是太大问题,于是也就在关中滞留下来,结果谁能想到,曾经以为是关中不倒翁的韦端,竟然也倒下了!
韦端倒下,韦氏家族分崩离析,抄家的被抄家,判刑的被判刑,连带着韦氏的门客也一起倒霉。
坐在金玮身边的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毕竟只是门客,不是族人,故而准许赎罪。
『金郎君,你确定这惊鸿道人,会依计行事?』老者问道。
金玮笑了笑,『我在那遁甲开山图之中,夹了一张纸……听闻川中正在查太兴八年的道观走水案……』
……
……
惊鸿指尖发颤地抚过帛书残片。
那夜他为了销毁私吞香火钱的账目,确实暗示过执事道人『天干物燥』……
当道士不也是为了口饭吃么?
凭什么那些官吏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就不行?
窗外传来巡夜道士的脚步声,惊鸿也不由得将帛书残片赶快收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俚语,『凤鸟择梧而栖,岂能困于荆棘?』
天明之后,惊鸿宣称要亲自采买,亲自研磨,要用于左慈的斋醮的朱砂,方显得自己对于左慈的敬重。
不过惊鸿到了西市之后,却拐进了一间店铺的后院。
二楼雅间垂着青罗帐,金玮正用错金刀剖开西域蜜瓜,琥珀色汁水浸透了他绣着联珠鹿纹的锦袍。
这玩意也有华夏自产的,但是因为气候温差等原因,依旧是西域的蜜瓜最为甜美。
当年张骞带回来不少的种子,其中就有蜜瓜的种子,后来在瓜州试种成功,也就是瓜州其名的由来……
『道长可知何谓「尸解仙」?』金玮将一片蜜瓜推到了惊鸿面前。
之前称之为仙长,现在就是道长了。
无他,高高在上,不染红尘的,当然可以称之为仙,而堕落红尘之中,就是苦苦求道之人了。
『某听闻,这尸解,当以借兵解之厄蜕去凡胎……若是成之,则为仙……若是不成……』金玮瞄了一眼惊鸿道人,『现如今道长可谓是兵刃将至,兵解在即啊……』
惊鸿在袖子里面的手紧紧的抓握着,掐得他自己都疼。
他想到那老东西到死都攥着骠骑赐的犀角冠,却把真正的《太平清领书》传给了愚笨的阿萝。
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
他有了怨,怨而生恨。
『明日青龙寺辩经遴选,骠骑必是亲临。』金玮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届时道长只需要找个机会,当众质问骠骑……「昔年黄帝乘龙升天,今骠骑可敢登五方祭坛受天命?」余下之事么,就无需道长忧虑了……』
『你,你你……杨郎君你……』惊鸿喉头滑动,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玮又将身体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片蜜瓜,啃得汁水淋漓,凶狠之态就像是在啃咬仇人的骨肉。
惊鸿坐在那边,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渐渐也平静下来,盯着金玮说道:『若是贫道做了此事,便是无法在关中立足了!』
『啊哈哈……』金玮笑着,将那蜜瓜残骸丢开,『真是可笑!道长啊道长,你真以为不做这事,你就能安稳?你怎么不想想,若是骠骑愿封你为掌教,何不早定?又何必用什么青龙寺遴选之举来搪塞?若是旁人做了掌教,道长觉得,你还能有几日活头?待新掌教坐稳之日,便是道长命丧黄泉之时!』
『你!我……』惊鸿想要反驳,可是发现他无法反驳。
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旁人的良善?
惊鸿自诩是做不到的。
就像是他如果坐上了掌教的位置,那么之前那些得罪他的,抑或是有威胁到他的,包括青牛道长什么的,肯定也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要么搞走,要么搞死。
『放心,骠骑此人,最好虚名……』金玮轻声说道,『你又是当众责问,即便是骠骑下不来台,也不会将你如何……大庭广众之下,他还能因言降罪不成?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到时候又有谁会信他所言?所以道长必然可以全身而退!而骠骑前线战事未平,他能在长安久待么?故而骠骑必然要速定掌教一事!所以这样一来,难道道长还不明白么?』
『我……』惊鸿瞪圆了眼,目光闪动。
左右是当不上了,爬不上去了,那么为什么不能抓紧最后的机会,捞取些好处来退休?
在五方道场之中,惊鸿凭借着自己是左慈弟子,可以说一不二,可是迈出了五方道场,他的才智连一个普通的士族子弟都比不上,更不用说要和类似于金玮这样的谋划许久的家伙掰手腕了,根本就跟不上金玮的思路,节奏完全是被带着走。
金玮说的对么?
当然对!
最高明的谎言,无疑就是说真话。
金玮所言,无一不是真话。
『你若是士族子弟,责问骠骑,自然是不妥,不过你现在……』金玮笑笑,笑容之中蕴含着多种含义,『所以即便是你出言不妥,也可以说是失了掌教之位,一时激愤……道长一生正直,有一说一,直言不讳,岂不是教中楷模?若是骠骑不选道长,那就是骠骑坐实……嘿嘿……若是骠骑为了虚名,选了道长上任,不是正如道长之意?不过以某之见么,骠骑十有八九是不选道长……道长又何必为了此不可得之物,而弃了大好前程?』
『大好前程?』惊鸿问道。
金玮起身,掀开墙角的藤箱,露出里面准备好的衣物,包袱,以及一迭田契。『左仙人下葬,道长必然要守其墓……便是金蝉脱壳之时,待他人明白过来,道长早就远遁千里,又是何忧之有?有千亩良田在手,此生又是何愁没有着落?』
惊鸿喉头滚动,袖中那七星玉佩硌得他腕骨生疼。
窗外忽有商队驼铃响起,金玮笑着走了回来,重新拿起一片蜜瓜啃食,『听闻大月氏之人最善熬鹰驯犬……然而这鹰犬啊,若是饿上三日不得食,便会反食主人血肉……道长说是也不是?天下之道,不是食之,就是之食!大道莫过于此啊!』
雨又下了起来,惊鸿走出邸店时,怀里便是多了些东西。
他批上了蓑衣,抬头看着湿漉漉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在他年少之时,似乎也是像这样的一个雨天,他因为路滑,不小心砸坏了一个道家法器,被左慈下令当众责打。
那雨水混杂着他的血水,流淌在青石之上。
日间被打,夜间左慈来到了他床榻之前给他上药,问他,『世间术法万千大道,唯有「诚」字最难求……你可是诚心求道?』
那时他不知男女事,未被金银蒙上眼,所以他坦然而言,诚心求道。
而现在么……
『诚心求道?』惊鸿不由得哼了一声,『道法自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