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容不下我的任性,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大好人。」兩人走走停停,在地上打滾的總是福本,他說他累了,決定賴著河堤不走,而夥計慶幸自己終於能歇腳了。掃光鮪魚糖只需一盞茶的時間,待夥計回神,連夾鏈袋底的碎屑也不見了。福本又撕開另外一包大吃特吃,忽地瞄了一眼夥計和他蠢動的食指,把袋子抓得更緊了。
兩人對峙一番後,夥計終究如了願,他隨即明白福本這一舉一動的來由,魚腥味傳遍舌尖的剎那,他頓悟了--真是股怪味,好險,好險他把吝嗇放對了地方。
家鄉的味道開啟了一段陳年往事,兩個漁村之子相互比較著與大海搏鬥的經驗,夥計說,他曾縱身躍入珠光寶氣的海面,將如翠玉般閃動的石蓴,如犄角般威武的紅藻輕輕納入竹簍子中、他唯一的首飾箱。他深潛了一個多鐘頭,儘管最後被路過的漁夫拉上岸,以哈姆立克法救活,他仍引以為傲。你就別吹噓了,福本說道。
他在背包內翻找那台舊式行動電話,屏幕突然跳轉至通聯記錄,經由一長串橫列直行,他又恢復了先前的謹慎。那可怕的叔父,每隔五分鐘就打一次電話,難道是某人單純的惡作劇?不可能,海上的訊號微弱,絕對是甜食引起的幻覺。無論如何,這奪命式的無聲電話鈴,足以讓男子漢大丈夫顫慄。
福本按下回撥鍵,電源卻被強制切斷,收訊不良的電磁噪音不絕於耳。他試圖保持冷靜,要夥計繼續帶路,冷汗早已浸濕他那素色的西裝。
下午七點五十九分四十八秒半,船陣入港,大河兩岸燈光絢爛。近百家魚店爭鳴的盛況,他第一次經歷,而最令他不解的是,銷聲匿跡的老店也來湊熱鬧;渡船人清一色的頂著魚頭,眼皮清一色的不眨一下。
這還不是最驚悚的,那些魚販以為福本想逛一逛這夜間市場,紛紛祭出他們的壓箱寶--清一色全是保育類,鬼蝠魟、抹香鯨,擺上餐盤要上繳多少天文數字,魚販毫不在乎,只求福本喜歡,可福本哪裡懂這群漁民的意思。眼看福本不中意,小販遂發出悲鳴,跳進深不見底的海洋。天啊!這是以死謝罪啊!
「鮨造!鮨造!你家的木槳上有一條會說話的魚啊!」這是鮨造圈養的鸚鵡的口頭禪,福本只要遇上太多不可理喻的事,就會複誦幾十遍不等,這怪癖同他出生入死已有七年。若要緩解這口吃的毛病,得韻律的呼吸,他做了五個吐納的循環。
他吩咐夥計即刻朗讀鮨造的另一支電話--水產公司的公眾號碼。鍵盤上的金屬樂奏得越發狂野,鼓手的急躁全寫在打字聲中,滴滴嘟嘟,滴嘟聲斷掉了,有人接起電話,冒失的大叔總算記起他的電話。
被狂風吹歪的雨絲,撞上忽明忽暗的油燈,油燈在雷的威嚇之下接通了燈芯,親臨風雨的數盞街燈全亮了,凶險的雨勢在光斑之下無所遁形;暴漲的溪水淹沒了橋墩,水花劇烈翻騰著,好似那片不安定的漁場,鮨造的小船正航向瘋狗浪......等等,那人分明沒有開口。
「海上風平浪靜,一切平安。釣竿有動靜了,先別跟我說話,魚是聽覺敏銳的動物,我得無聲無息地引牠上鉤。」不對,三叔,任誰都禁不起你這樣的安撫,撒這種明謊倒會使我的左心房右心室更頻繁的收縮。
福本步上那座離滅頂只有一線之隔的木橋,鮨造再次打開話匣子,要福本代他向兄嫂問好,福本點頭。「突然打電話和我寒暄幾句,你安的是什麼心啊?你這小貪吃鬼,成天只想討大魚大肉,好吧!全送給你。」福本這回沉默了。「還是,你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這懸問太過突兀,雖然福本一直堅信著,和他對談的是那少根筋的三叔,他仍半信半疑的抬起頭環顧四周,干擾訊號更加明顯,但這可不是惡作劇,是科學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黑金剛手機霎時摔落地面,裂成兩半。
剛才和他隔空傳情的全是鯉魚,童男童女,仕紳與名媛,以及魚販和船夫,全都拿著清一色的黑金剛手機,邊朝著話筒喃喃說著,這令福本久久不能釋懷。與此同時,手機屏幕顯示出那隻公司電話不存在的訊息。
一排排野蠻的魚停止喧嘩,抱著盆栽的女人吞下鮮花,聽那按鍵的敲打由規律轉為混亂,看西裝小子從昂首跨步變為垂頭喪氣。魚群翹首期盼著他對鮨造抱持的情感,而福本堅持不與他們對上眼。
在這關鍵時刻,他心繫著鮨造的安危,什麼身段都顧不得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完一封短箋,正準備寄送之時卻憶起了某事,一件攸關成敗的事。鮨造對於郵件的印象,還停留在十數年前的掛號信時代,關於電子書信則是一概不知。所以,用零與一的力量飛鴿傳書絕對行不通。
那句尚未道出的珍重再見,怕是一輩子都卡在聲帶裡了。
福本痛哭失聲,如此堅毅的男子漢卸下武裝,夥計連續見證了兩次。他的大手搭上了福本小小的肩膀,雙眼展演了一段詠嘆調。
「那些異象會在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出現,一定很令人作嘔吧......抱歉,我應該提早知會一聲的。」
「我痛恨著自己的矛盾心理。」
「就算沒有你陪同,我今晚也將前往赴會。不過,倘若你在乎他的觀感的話--那就快點在親情和摯友間選一個吧。」夥計不以為然。
福本塞上雙耳,他認為這是自己過多的憂慮編織出的假象,便不願猶豫了。最壞的情況已排除在外,他感覺輕鬆多了。
「我與公雞有約在先,三叔,你可千萬別怪罪我的誠信。」他倆穿過貼滿海報的廊道,直指窄巷的盡頭,可終點卻是個死胡同。路的末段聳立著一方土牆,唯有牆上的紙雕肯指路,倒立的頭部緊鄰樓板,而樓板離地面尚有一段空隙,如今這兩人別無他法,只能選擇匍匐前進--孩子,你得假想腳下的是天堂路,廢棄物儘管當作浮雲看待,保證不會有事。夥計又搬出那套「幻想公式」,更促使福本對這破落小徑的厭惡感不減反增了。
大師,我敬愛的大師,拜託你想想別的法子,要我受千刀之刑我也願意,您叫我鑽狗洞,那咱們豈不變成了......噓!這是蒼天給予我兩的淬鍊,謹記「甘之如飴」,最好銘刻在你的小心臟上。可是我親愛的萬能的大師,您不會漏算了我的潔癖吧?既然上了賊船就認命吧。你這小毛頭,事到如今才反悔,不怕我向那位老船長告狀,說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行了行了,重提舊事多無聊。
好一個餿主意,好一個舌燦蓮花的辯士!昔日高高在上的福本少爺,竟也被逼得五體投地,他不得不服氣。
這水泥地基叢林走的是極簡風格,視線範圍內僅幾根赤紅水管往前延伸,除此之外便是千瘡百孔的石壁,老鼠萬頭鑽動,小房子內一點乾酪都不剩了。福本正賣力推移著沉甸甸的胳膊,一面為他磨損的膝蓋苦叫,一隻蟑螂爬過他一塵不染的指甲,現在可好,沾附了百餘種病菌,他恨不得拿塊強力肥皂來回刷洗。可夥計對此充耳不聞。
原本壓迫感十足的狹隘空間,瞬間拉抬至兩層樓高,天頂的中央幹道分為數條支線,並與高壓電纜交纏著。警示符號之下是魚兒的圓桌宴,賓客們圍成一圈,海中珍饈盡端上桌來,那群起的喧鬧不曾停歇,桌邊竹筷的戰局邁入白熱化。
紅蔥頭白蔥頭,抹上一點薑黃粉,這道五顏六色的酥脆炸魚令人胃口大開,嘴饞的福本想靠近,可他從沒收到邀請函,便不好意思入座了。男主人用筷子扯下魚頭,將油脂遍布的魚肚留給孩子們,那盤中飧隨即被分食完畢,兒童互不相讓,競相爭食的畫面是相當常見的。
鮨造也曾經執著於啃咬魚頭,要他多吃點海鮮補充營養,那一年,魚塭、漁港頻頻傳捷報,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豐收降臨村落。鮨造坐中央大位,和大夥舉杯齊歡,邊說要讓自己的小船跟隨三哥、四哥出國進修,再創業績長紅。當時小福本癟了癟嘴,順道虧他幾句:「進修可以,切記是『進廠維修』。別捨不得錢,好歹裝個電動馬達回來吧!」在場上賓無不舉座大笑,賓主盡歡。
所以,鮨造鐵定會原諒他的,福本如此深信著。
前方一排紅燈亮起,打斷了這和樂融融的景致。這紅燈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綠燈是猛獸步伐的馬不停蹄,鬣狗大軍自無數圓桌的前端竄出,飢餓的眼神早已吞噬掉眾人的玻璃心。整個會場哀鴻遍野,賓客一哄而散,又是推擠又是號叫,幾個潑婦接連破口大罵,連瓷盤也淪為洩恨的道具。然後猛犬踩踏著翻倒的圓桌逼近,又狂吠了幾聲。
福本並非好戰之人,也不願殺生,但他為求自保,不惜赤手空拳相搏,龜裂的痂、溢血的傷口是多麼疼痛,導致馬步也站不好,但他毫不在乎。來者可是蒼狼的後代,再不喚醒他那戰鬥民族的基因,屆時就輪到他被撂倒了。鬣狗軍團簇擁而上,野生動物濕潤的鼻頭扭動著,嗅聞著他的小腿腹,急欲張開血盆大口,福本趁機來記朝天蹬,正中狗兒的肚皮。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今天總算讓你們嚐到苦頭了。可惜福本千不該萬不該自信自滿,現實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數以百計的「傷兵」的同夥如牠們的祖先一般馳騁,五根利爪皆豎起了,這是人海戰術的極致,十面埋伏的精髓所在!被侷限的四肢,在猛獸圓睜的怒眼下顯得軟弱無比,掠食者居高臨下觀望著這一切,一腳把福本從食物鏈的頂端踹至底層去了。
夥計是一大助力,還是未知的阻力?福本少得可憐的視線裡,那人無視騷亂,倒是趁亂打包了宴會的高級料理;他的小側背包滿了,他的啤酒肚也滿了,還不忘吮指回味一下哩。那人鬼鬼祟祟,說不定準備著逃生計畫。福本主觀地推測著。
「我鋌而走險,全是為了湊齊餌料,替你減輕痛苦。」夥計以唇語回應道。是是是,您是我見過最慓悍的戰將,粗活都擔在您的肩膀上,真是太失敬了。那群野狗看準他們閒話家常的時機,一個箭步飛撲過來,那條獨眼的老狗把手一揮,福本便使出下腰的本領,怎料敵軍早有後援,那尖牙硬是嵌入了他瘦弱的臂膀,俄頃,半截手臂血流不止,齒痕上還粘著一層皮。
福本的胃持續翻騰,那些食糜和著酸液衝擊著食道,可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冒泡,誓要拋棄跟隨他多年的潔癖,以及嚴重的血暈。他扯斷衣襬充當紗布,裹著血淋淋的傷疤,不需藥膏與安撫,自今天起他就是一名野蠻人了。情急之下,他掏出僅剩半包的鮪魚糖,高舉這畢生所愛,這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前所未聞的示威過後,他感覺自己又更像激進份子了。另一方面,夥計忙著重拾丐幫幫主的風範,耍起臨時撿獲的打狗棒,以一擋十、迎戰百人之姿雖是雄武,仍不敵狡兔三窟的頭目;他揮棒擊出滿貫全壘打,棒子丟了,目標也溜了。
福本不指望這傢伙的出息了。
他攀上麻布袋堆的最高點,轉而跳上廢棄的彈簧沙發,手持棕色糖方搖旗吶喊,引誘這群「餓狼」前來。猛犬頭目對上福本,先是輕敵,殊不知那負傷的手近日習得伸縮功,纏鬥後的大嘴仍是空空如也,一時惱羞成怒,以身作盾,張牙舞爪,攫人的模樣異常猙獰。福本還想玩一會西班牙鬥牛,人孔蓋忽然插手戰局,砸中那條狗的腦門。局面雖已定,但那片未知的天空才剛露出冰山一角而已。
水溝之上尚有一道鐵門,閃電標誌在百葉窗前興風作浪,不修邊幅的紅色大叉佔地為王,花俏的噴漆緊緊包覆著一行印泥文字。
「此為松野屠宰場所有,非工作人員不得擅自發動。」福本若里志瞧見那牲畜刑場的大名,便著魔似的朝鐵門又踢又打,不再保有理智。此刻請出鐵柺也是無用,裡外皆上鎖的門絕不可能撬開。聽見鳥羽拍打的振翅聲時,他更慌了,原本血脈賁張的額頭又生出了幾隻蜈蚣,端正的五官蜷縮成一團,這已是他力量的界限了。
是公雞啄食的聲響,我確實親耳見證了。
悲喜交加的心情讓他潸然淚下,一時半刻施力不均,便立即遭受強烈的後座力衝擊,幸好他在降落之前及時煞住腳,免除了一場大劫難。而山腳下的軍勢變換著陣形。
眼看頭目沒戲唱了,群龍無首的鬣狗大軍自半山腰折返,福本數了數人頭,要不是天時地利人和,他將會葬身在這猛烈的夾攻下。心有餘悸的福本盯著這凌亂不堪的宴會大廳,一個不留神,那包鮪魚糖便成了自由落體,待轉身欲撿之時,只撈到最初的一塊,其餘的就當作螞蟻的下酒菜,袋子已空,而他只有乾瞪眼的份。
「我聞到肉類的香味了。如此珍貴的上品就這麼被你丟了,真是不成材。阿左,你明知道我不喜歡陌生人,卻老帶些怪裡怪氣的傢伙來訪,真是......算了,你們都進來!」門的主人有氣無力的說道。
福本與夥計沿著雲梯向上一層,竟來到了另一個饕食天堂。僅以細索懸吊著的火腿肉泛著油光,倚仗著這力與美的曲線,活脫脫成了一具現代雕塑;那頭呈大字形、趴在長桌上的烤乳豬十分可口,肌理清晰,熱霧席捲而來。豬的臉頰肉是上等的野味,早被人切去了,那豬鼻子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食客咬上一口。肉品的林園造景,葷食愛好者的樂園,這是何等奇異的光景!
「肩胛骨也好,里肌肉也好,我老愛在貴族面前大啖一番。己身的鏡像被一點一滴的切割,恰好跟任人宰割的味兒一樣呢!讓我頗介懷的是,他們從不和我分享感想。」主人噘著嘴說,可那張嘴沒有上唇與下唇,唯一能夠辨識的只有碳酸鈣製的尖喙。
等等,那是鳥類的喙?
福本探頭再看,那道人影越發親切。操著一口怪腔怪調,還混進了幾聲高亢的雞啼,肉紅的雞冠、富麗的尾翼,導向了一個人選--欲尋之人近在眼前,錦毛公雞安然無恙。
福本用大嗓門向全世界宣告:他找到老友了。他不納悶禽類在一夕之間學會人類語言的原因,他也不打聽這肉類大餐的來源,他由衷為他倆終於能溝通感到欣喜;他再也不是孤形單影,而是有人作伴了。
真正的心靈相通將要來臨。
他打開了那只畫具箱,雙手捧著私藏的玉米串,這是他稍早經過燒烤四輪車之際買下的,說要給好友壓壓驚。「這種廉價的飼料,我連配著醃肉吃都嫌棄。我可不吃動物頻道上的那一套,要馴養我還早得很,單純過頭的小夥子!」公雞撥去那段玉蜀黍,金黃顆粒頓時散落一地。他比誰都來得關心牠,諷刺的是,那並非牠的全貌,僅僅是應對人類的一貫流程。牠在許久之前便已面目全非了。
「你就不能安靜的啄米嗎?」福本提高音量,歇斯底里了起來。當前的憤慨更甚於疑惑,他把這一路上的委屈與不滿,以及他痛恨的取捨時刻一次性發洩,這怨氣不吐不快。那隻雞嗤笑了幾聲,那些冠冕堂皇之詞都像是脅迫著牠:給我回報,快快報答我啊!
大公雞緩緩地啟齒了。「你,聽過『吉倉的火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