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惊呆了，她没料到少年会是这般反应，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她七岁入宫，此后便一直待在太后身边服侍她照顾她，这一呆就是六年。六年来她见过了太多高贵的面孔，也见过了太多卑微的姿态……就连贵为四海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在见到皇太后时，都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顶撞，甚至大事小事都要找她进行商议后才敢拍板定决。由此可见在这大燕国之中，这位皇太后的地位到底有多高。
而这名少年、这名来历不明的少年，他说道理在他这边，太后不该逃避他才是。
像个笑话，但却令人笑不出来，只会感到莫名的愤怒，甚至——恐惧。
“你有道理？你能有什么道理！”青儿咬牙，愤怒问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道士，随随便便拿了封信过来就想要太后殿下亲自接见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嗯。”少年点头，想了想之后说道：“首先，那封信是我太师父所写的亲笔信，为了让我们能够顺利通过皇宫大门，上面还加盖了幽州太守卢元通大人的印章，所以它一点都不随便。其次，为了不给宫中来往的各位添麻烦，也为了让羽林军能够对我们放心，我和我弟弟自从进入皇宫之后，就一直待在長清宫外的广场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我们都没有挪动过哪怕一步。最后，我向太后殿下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可她尚未真正地回复过我到底见或不见。青儿姑娘叫我们离去，也只是基于你自己的一番好心……或者说对于太后心意的自我揣测而已，太后殿下并没有真的告知你要如此做吧？”
青儿怔在那里，微张着嘴，哑口无言。
少年顿了顿，微笑：“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可讲，但都是必须跟太后殿下见面之后才能说明的了。所以，我必须等下去。也请青儿姑娘不要再急着赶我们离去了，若太后殿下回宫后想通了要见人却找不着人，到时你又该如何向她交待呢。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青儿瞪大着一双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面前的少年，她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被少年的话语给震住了，但她的确清晰地认知到，这个外表和善甚至显得有些柔弱可欺的家伙，其实心明如镜。
他知晓自己的立场，知晓皇太后的立场，也知晓她这么个下人的立场……他心里揣着很多明白，之前却总是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一步步将她引入到了这场对话的死角、逼迫到她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这个家伙、这个腹黑的家伙——他在戏弄她，甚至是专门在看她的笑话！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直窜而起。
“狂妄的家伙！”
青儿突然大吼，娇俏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成一团，猛地一下子将手上的托盘向地上砸去！
她不允许少年对太后殿下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更不允许有人能够践踏自己的尊严。她明面上虽只是个宫里的小丫环，但她的出身却并不低贱，甚至说——比绝大多数的王亲贵戚都还要高贵！进宫六年以来，她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和羞辱？
“区区一个瘸子，也敢对本姑娘这样说话，那你们就等着活活被饿死吧！”
“啪啦”一声，托盘坠地，青瓷碗里盛着的热汤溅了出来，眼看就要打湿少年的白衣。
这时候，一直沉默如同石雕般站立在白衣少年后面的那名高大少年突然动了，他猛地闪身到了前方，伸手接住了尚未坠地的青瓷碗，动作凌厉而凶猛，青儿几乎没有看清他的任何移动轨迹，但那张坚硬如铁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
热汤飞洒而出，将他的手背立刻烫出大片的红斑。但只是片刻，这些红斑就迅速消退，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青儿瞪大了眼瞳，一时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
“道歉。”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响起：“给我——向哥哥道歉！”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怒意，青儿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瞳竟然是十分罕见的赤红色，如同蛇那般从中间裂开一道深渊般的黑色缝隙，让人见之不寒而栗。
平日里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白衣少年的身后，狮鬓般浓密的黑色长发垂下，遮掩大半的脸庞。从没说过一句话，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青儿一直以来都只找白衣少年谈话的原因，因为黑衣少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像是白衣少年的一种装饰，或者说——一件附属物品。
但此时他愤怒地盯着青儿，乌青色的嘴唇颤动着，手臂上窜出狰狞的青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迅速地冷了下来，青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害怕得不敢动弹，更不敢说话。
“道歉！”他再次大吼，左手紧攥成拳，似乎下一秒就要对这名柔弱娇俏的丫环施用暴力！
“飞星！”白衣少年立刻出声阻止了他，低声呵斥道：“退下，不得无礼！”
名为飞星的少年咬牙，在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他将右手上的青瓷碗狠狠一下子摔在地上，然后重新退回到了白衣少年的身后，绷紧着身体站立，并拿那双诡异的赤色蛇瞳紧紧盯着青儿。
“抱歉，青儿姑娘，飞星不喜欢别人称呼我为‘瘸子’，所以才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白衣少年对青儿笑了笑，依然面色和善。
青儿呆立了很久之后，才终于从黑衣少年带来的那股恐惧中挣脱出来。她突然感到那样的委屈，又那样的不甘，于是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我有说错什么吗！太后殿下本就不想见你们，我好心好意的给你们送吃的，还提醒你们不要引来羽林军的注意，可你们、你们竟敢威胁我恐吓我！”她哭着喊道：“在这長清宫中没有人可以这般对我，就连太子爷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的，你们可知道我的父亲是何人吗？”
少年摇头，“并未知晓。”
有的事情，的确不是这两个刚刚从幽州西春山里走出来的少年们所知晓的。
比如大燕国现任的皇帝陛下身染重疾，已是卧床三月昏迷不醒。又比如北方的那头雄狮正集结重兵于梓潼关，意欲南下夺取天下建立新王朝。还比如他们想要面见的太后殿下其实不是当今燕国皇帝的生母，而这名唤作“青儿”的小丫环，却可以私下里称呼她一声“王祖母”……
但这些事情，少年们都并不关心。对于习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林白初来说，面前这名青儿姑娘的身份着实无关紧要。他也自认为已经拿出了十二分的敬意来对待她，她不该生这么大的气才是。
“若我和飞星有任何得罪了青儿姑娘的地方，请允许我向您郑重道一声歉。”于是，单纯的少年如是说道，语气十二分的真诚。
“得罪？就凭你们也配得罪我？”青儿冷声道。
林白初茫然：“既无得罪，为何生气？”
“……”青儿咬牙，她发现自己着实无法理解少年的逻辑，但又每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由此可见，两个逻辑不同的人交流起来，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很好。”最后，她冷笑着说：“接下来你们等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得罪’！”
她冷哼一声，掉头走了。林白初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良久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飞星，看来接下来青儿姑娘不会再给我们送吃的过来了。”他说，语气颇为伤心，“还有一件事情我忘了跟她说了，那就是她做的饭菜，味道其实真的很不错啊，至少比琴泉观里的伙食要好上太多……”
飞星挠了挠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不，这次不是你的错。”林白初苦笑：“其实在听到太后离宫的消息之后，我的确起了些脾气，所以才故意用言语那样刺激她的。”
“只不过，貌似这次我真的得罪错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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