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生微微一笑,转过脸对永昌说,林先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切不可对他举止稍有一点粗鲁,那位先生其实是个大好人。
“要不要我下楼去,先生?”永昌问。
“不用,”罗先生回答,“我想让你留在这儿。”
这时,一个体格魁伟的老先生走了进来。他一条腿略有些痛,拄着一根粗大的手杖。
他扭动面部,脸上做出各种表情,让人根本形容不出来。他说话时老喜欢把头扭到一边,同时两只眼睛打眼角里往外看,不免使看见他的人联想到鹦鹉。
林先生的头硕大无比,一边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嗳,这是什么。”他打量着永昌,向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永昌,我们前次谈到的就是他。”罗先生说。
永昌鞠了一躬。
“但愿你该不是说他就是那个患热症的小男孩吧?”林先生说着又往后退了几步。
“慢着。别吭声。停——”林先生继续说道,猝然间,他又有了新发现,不禁得意起来,对热症的满腹疑惧顿时化为乌有。
“他就是吃桔子的那个孩子。假如不是这个孩子吃了桔子,又把这一片桔子皮扔在楼梯上的话,老兄,我可以把我的脑袋连同他的一道吃下去。”
“不,不,他没吃过桔子,”罗先生大笑,“行了。摘下帽子,谈一谈。”
“先生,我对这个问题很有感触,”这位容易上火动怒的老先生一边把手套脱下来,一边说,“我们这条街人行道上老是多多少少有几块桔子皮什么的,我知道,是拐角上那个郎中的儿子丢在那儿的。
昨晚上有一位年轻妇女就在上边滑了一跤,撞在我家花园的栏杆上。她一爬起来,我看见她一个劲地往他那盏该死的灯笼瞅。
说到这里,暴躁的老绅士又用手杖使劲在地上顿了一下,朋友们向来就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每当词不达意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随后,他依旧握着手杖,坐下来,打开一副用黑色的宽带子挂在身上的的眼镜,看了看永昌,永昌见自己成了审查对象,脸唰地红了,又鞠了一躬。
“他就是那个孩子。是吗?”林先生终于问道。
“是那个孩子。”罗先生回答。
“孩子,你好吗?”林先生说。
“好多了,先生,谢谢你。”永昌答道。
罗先生似乎意识到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朋友就要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便打发永昌下楼去告诉梅姨,他们准备用茶点。永昌一点也不喜欢客人的风度,便高高兴兴地下楼去了。
“这孩子很好,是不是?”罗先生问道。
“我不知道。”林先生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从来看不出小毛孩子有什么两样的。我只知道有两类孩子。一类是粉脸,一类是肉脸。”
“永昌是哪一类的呢?”
“粉脸。我认识一位朋友,他儿子就属于肉脸,他们还管他叫好孩子——圆圆的脑袋,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也挺亮,可压根儿就是一个可恶透顶的孩子,身子和手脚四肢像是快把他一身蓝衣裳的线缝都撑破了,嗓门跟卖菜的差不多,还有比猪还能吃。我认识他,这个坏蛋。”
“行了,”罗先生说,“永昌可不像那样,不至于激起你的火气来啊。”
“是不像那个样子,”林先生回答,“没准还要坏。”
谈到这里,罗先生有点不耐烦地咳嗽起来,林先生看来却感到有说不出的欣慰。
“没准还要坏呢。”林先生重复了一遍。“他打哪儿来?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他得过热症,那又怎么样?热症不是只有好人才会生,不是吗?坏人有时候也会染上热症,对不对,啊?”
当时的情况是,从内心深处说,林先生很想承认永昌的仪表举止都非常讨人欢喜,可是,他生来喜欢抬杠,这一次因为拾到那块桔子皮,就更要抬抬杠了。
他暗自打定主意,谁也别想对自己发号施令,说什么一个小孩漂亮还是不漂亮,打一开始他就决心跟自己的朋友过过招。
罗先生承认,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问题他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他已经把考察永昌以往经历的事搁到一边,等到他认为那孩子经受得住的时候再说。
这时,林先生冷冷一笑,不无嘲讽地问,管家有没有晚间清点餐具的规矩,因为,只要她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没发现有一两只银汤匙不翼而飞的话,嗨,他甘愿——云云。
尽管罗先生本人也是一位急性子绅士,可他深知朋友的怪脾气,对这一切他还是带着少有的好兴致照单全收。
喝茶的时候,林先生满面春风,对点心大加赞许。气氛十分融洽。
永昌也在座,他逐渐感到自己不像刚见到这位凶巴巴的老爷时那样紧张了。